JOJO - 一千零一页

太神奇了,这一篇从四部还在播的时候就开始写,现在茸总出来了终于写好了……也算是给因仗露粉我的朋友们一个胶带,我祝贺我自己。

这是空位留存那个故事的前篇,一个极其慢热极其黏糊的恋爱预告,很长,时间点从四部结尾开始,是某个通往仗露结局的世界线 :)

希望你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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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咪,爱是啥呀。

八岁的东方仗助正趴在客厅茶几边的地毯上玩小汽车,因从一旁播放着的八点档电视剧对话中捕捉到了关键词而忽地抬起头来,一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和小狗一样亮晶晶。

朋子小姐一边剥毛豆一边这样回答了他。


“仗助,你听好。”

“就算你捣蛋,不听话,把我的口红掉进金鱼缸,把你沾满泥的小脏手按上我刚洗干净的床单。我会没收你下午茶时间的松子饼干,也会在睡前亲亲你的脸,给你讲完龙与骑士的故事。”


“因为我爱你。”



十年后,十八岁的东方仗助在被赶出来的路上垂着脑袋踢小石子,嘴巴里嘟嘟囔囔念着与从记事起所受教育相悖的宇宙级无解难题。


“我打人,发脾气,初次见面就把他揍进医院挂了三个月的葡萄糖。后来再见面他还是答应陪我玩幼稚的赌骰游戏。”

“我扯谎,出老千,害他七室一厅加阁楼的一百零三坪洋宅被烧成一堆碳化垃圾。但他在自己快要没命的关头叫我快逃。”


“他说他讨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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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

……

撕碎的鹅黄色花瓣没来得及落地,被风一吹,急着逃命似的一片片打着转溜走。

他坐在町立医院住院楼下的花园长凳上,从头发尖儿到皮靴靴底散发出来的黑气让半径十米之内的蚂蚁慌忙搬家,手里那朵无名小野花被蹂躏得魂飞魄散。

他盯着腕表上的指针一圈圈走,内心焦躁程度比休刊期间被脑残记者打电话来问“海O王连续三周读者调查榜首哦请说几句祝福的话吧老师”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岸边露伴,集英社第一宇宙前三,自小行星撞地球以来空前绝后的主观能动天才,一万日元纸币掉地了绝对不会去捡,因为弯腰的那一秒钟就是在白白浪费露伴大人我画完一格原稿连带草稿描线贴网点的宝贵时间——现在却已经在这个破医院楼下耗了足足三十分钟了,换算过来就是一打单行本啊,罪魁祸首上次已经烧了我七百万不动产了,现在投保还来得及吗,上诉胜算能过百分之五十吗?


和吉良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结束,明明获得了足够把周刊连载出到爆刊的素材,明明所经历的每一秒都让灵感像是两百年前富士山爆发那样铺天盖地滔滔不绝,飞奔回家之后却对着办公桌枯坐了三天三夜。别说是草稿了,连第一笔下笔的位置都找不出来。

漫画家对着空无一物的稿纸瞪着满眼的红血丝,脑中嗡嗡响起的耳鸣就像救护车鸣笛一样让人心慌意乱。

他愣住了似的想着,脸上露出一个空白的表情,慢慢渗出的钢笔墨顺着笔尖汇聚成一大滴。


……


鸣笛。

关上的救护车门。

血泊里的玻璃碎片闪着光。

救援人员的对话和凌乱的脚步声。

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倒下的……

墨水啪地落在纸上。


他把作废的稿纸团成一团,往墙上一丢。然后站起身,决定出门透口气。


在这样的一个小镇,出去随便溜达一圈遇上的十个里有八个都是熟人,剩下那两个也会在第二天龟友百货厕所排队时站在你的前面。

没走几步,漫画家就迎面遇上了一路小跑的矮个子少年。

“啊是老师呀!正巧我要去医院看仗助。老师也一起来吧!”

“……这个,我就不——”

“刚接到亿泰电话说仗助醒了,前两天一直在昏迷呢!医生也不给家属朋友进,吓死人了。现在终于可以见见了……”

“康一君,我说我不——”

“你就一点都不关心吗老师!仗助为了我们大家可是差点死掉欸!”

少年急得发顶当即比刚才拔高一截。怀着对这位挚友的崇高敬意,青年认真地试图解释起来。

“——你们是仗助的朋友,第一时间去探望当然是应该的。我和那家伙合不来,就之后再……”

“这种时候还耍小孩脾气,有点大人样行不行老师。跟我去医院。”

康一头也没回,拽起还沉浸在“小孩脾气”以及“没大人样”比ACT3更加沉重的轮番暴击中没缓过来的人就走。漫画家心如刀割之余也难改迷哥本性,暗暗赞叹。

『魄力绝群,不愧是我岸边露伴看中的男人。』


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窗,能看见病床边已经围了一圈人。

坐在那一脸又哭又笑的刀疤脸不良,只能看到下巴以下的空条博士,乔家二代传奇人物抱着个娃娃在床尾傻站着,几个医护人员正围成一圈查看仪器记录数据。床头柜上已经被各种各样的花篮堆满。在那之中,白纱布贴了满脸的男孩儿半躺在那里,手臂上厚厚的绷带解释了遮住小半边脸的散乱刘海。他正转过头来对着忙碌的护士说着似乎是道谢的话,乱蓬蓬卷着的黑发下,笑得单纯。

康一正要推门,没大人样的漫画家转身就走。

“……刚在楼下看到了一种很稀有的瓢虫,我下去画个速写。”

说这话的时候,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多么破绽百出。


青年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到最后扯断了花茎也没做出决定。太阳一点点往下沉,照在顶楼窗户上的金色反光过于耀眼,掌心被揉碎的花瓣汁液浸得一片濡湿。

就算回去,夹在那一室亲朋挚友充满人道主义关怀的问候里,也想不出能和他说什么。

一个从来没有人识破的伪善者,好像单单凭借消耗自己就能获得多么庞大的自我满足,立下不知天高地厚要保护谁谁的发誓,肆无忌惮使用着那点可笑的能力。到头来还不是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戳着针打着吊瓶,浑身上下破烂得像个被压路机碾过的一米八零鲜肉罐头。即便如此。

还是不变的笑起来的样子,不变的似乎可以倒映出全世界闪闪发光的东西的眼睛。


“老师,你究竟讨厌仗助的什么啊?”

曾经某一天,面对漫画家整整一个下午总结不出什么因果关系的激情演说,控诉对象还是那个人见人爱狗见狗嗨的真·治愈系美少年,康一露出了一个比当初得知一米七的女友暗恋自己时更佳费解的表情。电话那端默了几秒,传来了简短的两个音节。

“全部。”


漫画家语气铿锵,比承太郎先生路过杜王海岸忽然目光直视远处某点露出迷之微笑,柔声说出的那句“海星,非常可爱”更加有说服力,更加不容置疑。


爱一个人就要连带他一周不换内裤翻个面再穿一周的烂毛病一起爱。

同理,岸边露伴彻头彻尾地讨厌东方仗助。连带他满身是血还拼了命挺直腰身站着的样子,连带他那个修天补地却无法愈合自己一个小小伤口的能力。

讨厌得莫名其妙,也讨厌得死心塌地。


青年越想越烦躁,站起身来正要走向大门,在空气中捕捉到了非常轻的女人抽噎声。

这个发现立刻激起了漫画家本能的好奇心。寻着那时断时续的声音源头找去,视线终于定在了花园角落处一棵巨大香樟的树荫里。他朝那个方向走了两步又顿住,想了想还是克制住了使用天堂之门的冲动。为了避免惊吓到对方而白白浪费掉获得素材的极好机会,青年走向阴影的另一侧。

另一边的女子似乎还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小声的啜泣持续着。有那么一瞬,青年从一颗滑下草叶的露水中看见她悲伤的倒影。

“女士,”他的声音很轻,“您为什么哭?”

突如其来的问话,那边的人似乎显出了短暂的惊慌,又很快镇定下来。回答的声线平稳,让漫画家差点以为之前听到的哭声都只是恍神间出现的幻觉。

“你是什么人?”

“一个想听您故事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藏在那里?”

“因为见不到对方的场合更适合诉说。教堂的告解室就是这个道理吧。当然,请放心,如果您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强迫……”

青年的语气听起来真诚极了,银白色的小型替身浮在肩头随时等待着。

半分钟的沉默,一丁点声响都没有再传来。在他以为对方凭空消失了的时候,那一边的女子开口了。

“……那孩子,有着比什么都温柔的能力。我知道的。”


漫画家很轻地舒了口气,翻开笔记本,飞速记录下故事的开端。


“从他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的样子。我在婴儿室第一次见到他,在一群被父母包围啼哭不止的孩子里,他很安静,不哭不闹,睁大眼伸出胳膊来握我的手指。他的眼睛和他父亲一样漂亮。”


“他五岁的时候,杜王町发生了数起女性遇害的案件。他在电视上看到新闻,吓得眼泪直掉。回头来却对我宣布‘妈妈由我来保护’。从他爷爷那里拿来警帽戴在脑袋上,脸被挡了一半,硬是守在家门口站岗,拿最喜欢的玩具也哄不回去。后来,我叫他吃饭没听见应。出来一看,那小子站着睡着了。”


“有一年学校运动会,需要家长为孩子的体育服缝上号码布。说来惭愧,我呀,这类事情向来不拿手。还没几下就在手上划开好大一个口子,换了好几个OK绷血才勉强止住。那天晚上,那小子从自己的房间跑出来,偏挤到我的床上,说要和妈妈一起睡。睡着了还抓着我受伤的那只手,怎么都不肯松。”

“可能孩子真的有魔法吧。第二天醒来,伤口就消失了呢。”


“刚才,他从连续几十个小时的昏迷中醒过来。浑身都裹着纱布,脸白得像纸,下半身更是一动也动不了。他看见我,伸出胳膊来握住我的手,笑着说我没事。”

“那双曾经连我一根手指都握不住的手啊。现在,已经比我的大出那么多了。”


“有时候我会产生幼稚的想法。希望他长大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能迟些再接触到成人世界的某些真相,能长久地活在温柔的童话里。但我知道这不可能。我看到他一天天长高,迈出的步子越来越远,身上的伤痕愈合了又添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的背影,已经和他的父亲那么相像了。”


片刻的停顿。像是一口气诉说太多,女人深深呼出一口气,直到恢复平静,再次开口。


“他向我解释是被车撞了。可我一看到那些伤就明白,那怎么可能会是交通事故。”

“隐瞒事实是出于那孩子的温柔,我知道。他的好脾气像一块海绵,吸收了所有的恶意和坏情绪。现在,就连那些可以对母亲倾诉的话,也都随之消失了。”


“刚长大的孩子,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终有一天他会知道,美好的东西会失去,生命会死亡,人会离开。只有时间在走。”


“我只是害怕……”


身后的叙说停止了。空气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压抑的抽泣。

青年右手飞速记录着故事的动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他在自己全部的词汇量里拼命寻找着,试图找出一两个可以稍微使人振奋起来的词语,却以搜索结果为零告终。

他张了张嘴,艰难地憋出来一句。


“谢谢您愿意告诉我这些……”


那一边再次恢复了平静。之前那些悲伤的意味消失了,传过来的声音变得很爽朗。

“我才是,感谢您愿意听我说话。”


与她对上视线的瞬间,青年怔在原地。

那种美,和传统日本女性那种脖颈纤长的易碎感截然不同。没有眼线,没有睫毛膏,脸上难掩刚刚哭过的痕迹,那双望过来的眼睛却是不可思议的明亮。少女一往无前的勇敢,母亲巨细无遗的温柔,在那其中形成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平衡。

有魔法的小孩。逐日成长的少年。

所有记忆里的细节,与故事中模糊不清的影子重合了。


“您是……”

“谢谢您的故事,再见。”


漫画家收起钢笔仓促地转身离开,显而易见的答案在胸腔里浮现。像凝视悬崖深处时逆行而上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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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开病房的门。

来探望的人和护士都已经离开,病床上的少年似乎也累了,披着黄昏的光辉沉沉睡去。

他走到床边,长时间地望着那张与故事里的男孩一样安静的脸。

孩子气的长睫毛,浓密的末梢微微笨拙地向上卷翘着。难得散在额前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一侧的唇角。比平日里要苍白许多的脸颊,被金蜜色的夕阳染出一道柔软发亮的轮廓。

漫画家看着他脸上贴着的那一小块纱布,出神地想着。

修复了母亲失手打碎的玻璃杯,治好了好朋友身上被炸开的血窟窿。摔伤了手肘却只能等着被时间痊愈的小孩,在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完美的能力有这样的缺陷的时候,有不甘心地大哭一场吗。

有和那个同样成长中的小替身闷闷赌气吗。


仅仅是这样想着,青年有些愉快地扬起了嘴唇。

一个念头忽然涌现在脑海。


——一直以来,都对这家伙的事情一无所知。

——因为关系向来很差,对他的一切不想了解,更不感兴趣。

——现在,既然已经从他母亲那里听说了一部分,如果把故事看个完整的话……


一缕挡在脸侧的头发滑落在枕头上,露出的嘴唇还带着尚未消退的伤口。胸膛在被单下一起一伏。毫无防备的睡相。


『——读一次吧。』


行动派漫画家凑过去,在空中伸出右手。


【天堂之——】


少年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漫画家丧失了全部的行动能力。

一束琥珀色的光线落进他的眼瞳深处,最心细的画家也未曾捕捉到的色彩在那里融化开。让人想起日光中的琉璃纸,晴空下的西西里海。如同小男孩时期珍藏的玩具箱在五十年后重新回到身边,落满灰尘的盖子被打开,世界上所有熠熠生辉的东西完好无损地,全部保存在那里。

所有星星的轨道都在这一秒停止了转动。唯有心跳声如同潮水高涨,震天动地。


“……露伴?”

醒过来的男孩儿嗓音还有点哑,两眼眨了又眨,不可置信的表情。

“露伴你——来,看我了?!”

“………………”

身处绝境的岸边露伴急中生智,对着伤残人士大喊一声海文滋多,闪着银光的替身把脸书哗哗翻到最后一页,把刚刚出现的那几行文字飞速圈起打了个大叉,旁边画了个箭头标注。

【←你在做梦。】


销赃灭迹完的漫画家用揣在裤兜里的手狠狠掐着大腿,以一个沉着冷酷的姿势走出去合严了门之后,一个百米冲刺助跑旋转起跳踩上楼梯扶手,在路过护士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风驰电掣地一路平移下了楼。

直到奔出住院楼扶着树喘匀了气,心脏还在随时会窜出胸口似的狂跳不止,耳膜被撞得砰砰直响。好像去年夏天那场毫无预兆的暴雨,让人以为会持续直到世界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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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长又短暂的三年高中生活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刚刚重伤痊愈出院就面临八门期末考试的美妙体验。

东方仗助已经在眼前这道小马喝水问题上卡了二十分钟了,对着答案也没看懂喝水和垂线有什么必然联系。男孩儿的手指揪着右边衣领上的爱心翻来覆去地捏,开始怀疑自己脑袋里一切有关小马的常识都在被吉良吉影的空气弹打中的瞬间也一并飞了出去。

他看了看一个下午做完的半页习题,昏头转向地叹了口气,放弃了思考打算传个纸条问问康一。这时候,班长元气满满的声音在讲台上响了起来。

“同学们~复习辛苦啦!大家稍微休息一下,来玩个小测试吧~~”

奄奄一息的高中生们在女孩子的提议下稍微恢复了点生气,一个个从堆成山的作业本中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等着下文。

“请大家拿出一张纸,写下自己最先想到的三个词!一定要写最先想到的,犹豫的话可是算作弊的哦~”

大部分人都立刻低头唰唰地写了起来,也有那么几个拖着腮认真想着。坐在教室后排的男孩儿重新抓起笔,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想睡觉

几个字还没写完,早就把中午那个炒面面包消化干净的胃里发出了一声幽怨的哀鸣。青春期良好发育中的少年按住肚子继续写。

老妈的蛋炒饭

吃睡都不愁了,然后呢?

男孩儿用胳膊支起空空荡荡的脑袋望向窗外。小镇夏初的天空非常晴朗,颜色温柔仿佛一块巨大的丝绒布。覆盖着在少年高中日常生活的另一边,那个更加广阔的,未知的世界。

真蓝啊。

住院的那阵子,被药的副作用搞得头疼了好几天,连亿泰带来的游戏机也不想打。闲得无聊的时候只能盯着窗外一只一只数飞过的鸟,数着数着就昏睡了过去,尽都做了些莫名其妙的梦。甚至,好像还梦见了——

笔尖在空中无意识地划出那个名字。


少年想,那是梦吗?

少年想,好久没见了。

少年想,他家窗户总关那么死,岂不是看不到天了吗?

……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耳廓发烫地愣在那里。刚还处于当机状态的脑子飞转起来。

……说到露伴,就是吵架。说到吵架,就是想和平共处。说到和平共处,就是Peace。

遗传了老爹优秀显性基因的少年再次偷偷地作了弊,在纸的空白处画上了一个意味不明的☮。


“大家都写完了吗?那么接下来,就公布答案了哦——”

女孩子见同学们纷纷放下了笔,合掌一击大声宣布了结果。

“——你们写的这三个词,分别代表了现在、曾经、未来,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人也好,事物也好,希望大家能借此机会对自己有个更加深入的了解。那么,请继续努力自习吧~以上!”

答案一出,下面先是静了几秒,然后一片哗然。有些人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案,有些人因为写了圣德太子或者等腰梯形而倍感丢脸,拍桌大叫不准不准重来重来,班长姑娘推了推镜框摇摇头,笑得意味深长。

“这种测验,做第二次就是在自欺欺人了呀。”


“仗助——仗助——!”

座位旁的窗户被人敲得咚咚响,粗声粗气的大嗓门被玻璃一隔音量也被消得只剩一点点。男孩儿抬起头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好友以一个半蹲的姿势躲在外面,脸被窗台遮住了大半,只剩两条被剃得光秃秃的眉毛对着他飞舞。

“你们班自习怎么还没结束啊!小卖部汉堡买一送一啦是你喜欢吃的照烧酱的,我让间田帮忙排队了,快点来呀不然就卖光啦!”

“等我一下,我收书包!”

少年关上窗,动作麻利地把桌上课本习题笔盒一并捋进手提包里,猫着腰从后门溜出了教室。两个人一碰面就啪地击了下拳头,一起做贼似的向小卖部的方向一路小跑过去。

“仗助啊,刚在讲台上的那个妹子,双马尾戴眼镜的那个,好可爱呀!”

“那是我们班班长啦。你小子别乱想啊,她是有男朋友的。”

“什么QAQ……”

“前天打球的时候,不是有个女孩子给你送了水的吗?好好抓住机会啊亿泰!”

“咦我没跟你说吗?她是来找我问仗助你有没有……啊仗助,你掉东西了!”

少年回头一看,十几步开外的地方,有张纸片可怜巴巴地躺在那里。他正想回头去捡,好友手臂在空中一挥发出轰的一声,那张纸便奇妙地被他捏在了手中。

“给——咦?这是写了什么啊?”

“啊,没什么啦……就是那个,一个心理测试的说。类似于写下三个词对应三个愿望之类的,这种东西向来不准啦。”

“喔这样啊……!那最后一个,是什么意思咧?”

少年飞快地瞟了一眼那个只有自己知道代表着什么的反战标志,脸不红心不跳,腰一扭摆出标准仗助立,用对全人类宣誓的语气说道。

“我的愿望是——世界和平!”

单纯的友人立刻用五体投地的表情望着他。

“喔——!你真厉害啊仗助!”

“嘿嘿。……啊糟了,那边队已经排那么长了!”

“真的!别卖光了啊!?——说起来,我也好想吃你妈妈做的炒饭啊仗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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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助同学世界和平的远大理想没过几天就得到了实现。

故事的最后,为非作歹的蛇精被压在山下永世不得翻身,邪恶的继母穿着炽热的铁鞋跳舞直到力竭身亡。黑恶势力终将走向毁灭。在我们乔家四代传人与伙伴群殴白领大冒险的尾声,这条在童话世界里被严格遵守的定律再次得以验证。

岸边露伴,进去了。


听到消息跑去警署写做帮忙读做看热闹的高中生一行人在接待处就被拦住了。平日里帮康一修过自行车替亿泰垫钱买过牛奶雪糕的和蔼老巡警,对着已逝同事的孙子把办公桌拍得原地起跳,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愤愤不平。

“我说你们啊,怎么会和那种家伙扯上关系!年纪轻轻一个小伙子,听说还是个画画的,没想到道德败坏成这种样子!穿得也不三不四,裤子吊在屁股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偷东西死不承认就算了,还拿那个笔把我们好几个同事给戳得唷!以后娶媳妇都伤脑筋……仗助你们几个,居然还跑来帮他求情?嗨呀好气哟——!!”

“久保爷爷,你先别急,喝点缓茶一缓。能先把露伴……那家伙做的事仔细点告诉我们吗?”

老巡警看了一眼自作主张倒了茶推到自己面前的大个子男孩儿,嘴里嘟囔了几句,火气很明显消了大半,总算向几个高中生简述了事情的经过。


这一切发生在一个普通的下午,钢笔墨水用完的漫画家走进了龟友百货大楼二楼。找到了常用的绘画专用墨水之后,正准备走向收银台的嫌疑人突然改变路线,紧紧抓着他的那台莱卡相机以及赃物墨水瓶,在一片警铃大作中以飞蛾扑火之势奔下楼梯冲出大楼,最后直到被安保人员按倒在地还奋力反抗,呼喊着“放开我!你们在扼杀一个珍贵的素材!伟大的灵感!漫画界的未来!”等胡乱的呓语,并且在一片混战中用随身携带的G尖蘸水笔袭击了一票警员。


“刚才录口供的时候他说,他在窗台上看到了一只什么什么蝴蝶。“


“可惜了,挺俊一个小伙,就是有病。”

见多识广的老巡警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三个男孩面面相觑。


短短一天之内从痛失素材,到人格遭到质疑,众目睽睽之下被铐住手腕推进警车,围观群众投过来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像头被上帝遗弃的猩猩。就连当初与康一出现友情信任危机时也没有感受到如此痛心的露伴老师,当被巡查告知“必须由你的家人来接应才能离开拘留所”的时候,眼前一黑。

前途一片惨淡的青年漫画家垂着头坐在铁床的一角,盘算着该从什么角度什么时机对看守使出天堂之门,被焊死的窗户咚咚响了两下。

“有人来接。你可以走了,岸边先生。”

青年大喜过望,紧接着推门进来的,偏偏是那个最不想见到的人。


“怎么是你,康一呢?”

心高气傲的漫画家立马起身站直了身体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落魄,男孩儿怀里抱着个纸袋,一脸受伤地撇了撇嘴。

“这样对来救你的人说话,你的良心呢露伴?”

“不用你来我也出的去。”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休战好吗?……那个啊,发生的事情,巡警爷爷跟我们说了。”

青年挑起狭长的眉眼望过去,一脸戒备森严。

“你不相信我吧。那就回家打游戏去,别在这浪费时间了。”

“不是的!有件事我想问问露伴……对了,想到你可能很久没吃东西我就去买了些——”

男孩儿从纸袋里摸出一只苹果,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掀开外套下摆用里面的T恤擦了擦才递过去,抬起头来的时候脸颊还有些孩子气地鼓着。他看见他眼睛下面那一小块粉红色的伤疤。


“——露伴看到的蝴蝶,是什么样子的?”


空气里短暂的停滞。


那几分钟里发生的所有细节,被翻来覆去逐字逐句问了一遍又一遍。和接受各种采访时那些例行公事的问题一样,重复到后来都只剩下条件反射性的答案了,唯独没有人提到这件连自己都快忘掉了的,从最一开始起,最重要的事。

不是你做了什么,不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这样一个在其他人眼中,无关紧要的瞬间。

你看到的蝴蝶,是什么样子的?


漫画家的目光落在那少年的衣领上,金属饰品反着光,像在阳光下微微扇动的翅膀。


“不记得了。”

他飞快地回答了,从少年固执地悬在半空的手中接过那个苹果。然后似乎要掩饰什么似的,紧接着又问。

“你刚才说了「你们」,康一也来了是不是?康一呢?”

“……康一在用回音给那群警员洗脑,不然谁都不可能相信露伴你是无罪的吧。”

“啊,康一。我的好伙伴。”

落难漫画家终于感受到人间大爱,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诗朗诵脸。男孩儿满脸不服气,提溜着个袋子跟在后面,兜里几个钢镚撞得叮当响。

“那自掏零花钱给你买了饼干水果饮料的仗助我呢?还有用轰炸空间给你消掉犯罪记录的亿泰呢?”

“哦。给你们签个名吧。”


这个露伴,真的讨厌。

月初就遭遇财政危机的东方仗助在日记本上愤愤地写下这句话,把长如厕纸的购物小票往垃圾桶里一丢,打魂斗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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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海水晃悠悠涨到与地平线对齐,女孩子们校服裙的下摆悄咪咪又往膝盖上方挪了两厘米,期末大会上主任的训话被各种旅游出行的讨论盖过,下午一点的窗外是亮得让人昏昏欲睡的阳光,和一浪高过一浪的蝉鸣。

暑假终于来了。


老妈是人民教师这件事的劣势在这个时候一览无遗:别人家的孩子每天睡到自然醒,磕着美味棒打上一整天的电动也没人管得着,有条件的还能把平时偷藏的成人小画册翻出来正大光明打个飞机。只要掐着父母下班回家的点坐回桌前,摆出一副做了一天暑假作业很累不想再活了的惨状,就能再从黄金档的名O探何南一直看到三月被腰斩的深夜动画,嚼完一根从冰箱里摸出的碎碎冰,凌晨两点摸黑回卧室睡觉。

可怜我们仗助从记事起就没有这个运气,每天早上准时被楼下吸尘器堪比战斗机的巨响吵醒,赖床超过十分钟就会被朋子小姐揪着耳朵当空一个背摔。玩不满两轮棒球游戏又被指使去叠袜子,好不容易把该擦的锅该拖的地全折腾干净了,正打算坐下来把FFVIII通个关,“仗助啊——冰箱又被你吃空了我得去趟超市。你小子要不要考虑一下,帮你手无缚鸡之力的妈咪拎拎东西?”

什么玩意你手刃十八大汉的奇景我又不是没见过啊我的亲娘!!

吐槽归吐槽,儿子到底对老妈心肠最软,男孩儿嘟嘟囔囔地放下了游戏手柄,从沙发上爬起来去找购物纸袋,顶着张倍受迫害的脸跟着朋子小姐上了街。


杜王町夏季的天空蓝得微微发紫,曾发生过各种激战的街巷当今一切如常。小腿上那个曾稍稍一动就血流如注的伤口也结了一层薄痂,再过几个月就会彻底消失了。对于那些看不见替身的人来说,这些事情就是从未发生过啊——在打败吉良吉影之后的那段日子里,仗助常常这样想。

大家都已经尽最大努力保护了这个小镇。可就算是这样,也一定还有很多根本看不见的,却确实发生了的事情。阳光下那么多永远照不到的死角,它们会有重现天日的那一天吗?

少年抱着一大袋瓜果蔬菜跟在母亲身后,慢吞吞地边走边发呆。

还没靠近家门,就隐约听见客厅里面的电话叮叮地响了起来。


“喔康一,我刚刚到家。怎么了吗?“

“那个,我去买了新周刊,这星期也没有露伴老师的连载。自吉良的事件那天起已经快三个月没见到老师了。实在是很奇怪啊,不像是老师的风格哦?所以我想,会不会……”

“喂喂,别乱想啊。或许是突然跑去很远的地方取材了吧?按那家伙不顾一切的性格,这不是没可能的吧。”

“我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不过这也太久了啊!总感觉很不放心,我打算明天去他家看看,仗助你要一起吗?”

“别等明天了,我马上就过来。在露伴家门口见吧。”


在疯狂钻石专业维修的能力下,德制弹簧锁像饼干一样碎成几瓣又合拢成原状,紧闭的大门咔哒一声打开了。

明明后颈还冒着被热烫阳光晒出的薄汗,扑面而来的空气中却弥漫开了一股经久未见光的阴沉气味。男孩伸手在漆黑的墙壁上摸索着,按下开关。

随着光线重又充满了每一个房间,别墅主人那些偏执又没什么情调的生活细节便逐一展现在人眼前。


质感昂贵的地毯,墙壁上还有火灾后遗留的黑色痕迹,之前的几件古董家具都被烧了,走廊里显得空荡荡的。通往二楼的台阶上落了灰,踩在脚下沙沙作响。每个房间里的百叶窗都被拉得死死的,巨大的立柜里排满了资料书籍,每一本每一页或多或少都标注了笔记。书架的最顶层列着漫画家从十二岁起至今获得的所有奖杯。工作室有小半个篮球场那么宽敞,墙上一整排裱在画框的四色原稿,一旁立着每一个按键都标着外文的传真和扫描仪。办公桌上一摞装着原画的牛皮纸信封,堆得山高的贴着日期标签的照片辑,几十本速写本全被画满,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笔和尺子,复写台的玻璃板上蒙着细细一层灰。

男孩儿伸手去抹,从那雾蒙蒙的镜面中看见自己模糊不清的表情。


初次相遇时为了营救康一强行闯入,被漫画家一句话气得就把这里砸了个稀巴烂。之后那次历史性的赌骰烧家惨剧,连进客厅在沙发上坐坐的邀请都没捞着。算起来,这竟然是东方仗助第一次以正常的方式,进到这栋被归为杜王名胜景点的岸边宅里。比起隔三差五被掳来喝茶吃饼干的康一,仗助和露伴的交情实在只能用烂来形容。

除了“你说我的发型怎么了”,“脑子不正常”,“这人怎么打小孩了”等等印象之外,真正接触到岸边露伴日日夜夜身处其中的生活兼工作环境,这也是第一次。


男孩儿打开那台漫画家平时从不离身的相机,最近大多数都是为了追踪吉良而拍的各种人像,其中时不时掺杂着几张应该是用做素材的照片。一张一张翻看过去,有樱花枯萎的花蕊特写,落在木椅边上烂熟的樱桃果肉,落日时梦魇般诡异的天空,蜻蜓残破的翅膀闪闪发亮,阳光落在积满灰尘的玫瑰色屋瓦上。

上百张照片不知不觉翻到了头,他握着那台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在手中焐久了也变得有了温度。少年试着眯起一只眼睛贴近目镜,将食指搭上被漫画家按下过无数次的相机快门。整个工作室的场景被收进眼前小小的取景框里。硬邦邦的机器此时在手中变成了有着柔顺意志的载体,难以言喻的情绪从胸口扩散开。

『——那家伙眼中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吗?』

为数不多的几次相处都糟糕透顶了,但是,他确确实实看到了岸边露伴这个人独一无二的一面。挥起钢笔扎断手指的时候,拼了命把自己从隧道的陷阱里推出去的时候。这几个片段像一盏灯的火焰,只是很小的一瞬间,照亮了漫画家身上某些隐晦的,旁人或许永远无法靠近的特质。在那之后,还有多少自己没来得及看到的东西。

在被吉良反复倒带的世界里,各种细枝末节像参天大树的枝叶重重分叉,其中某一支的可能性一旦被抹消了,还有找回来的希望吗。

少年垂下了眼睛。


“仗助你看!我在厨房的垃圾桶里找到了这个。”

康一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走进房间,递来一张皱巴巴的外卖发票。

“这上面的日期是三个月前,柜子里的一盒咖啡也过期了。看来露伴老师是真的很久没有回家了呢……”

小个子的男孩顿了顿,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

“如果真的是去取材就好了啊……结束了就赶紧回来吧。”

“……”

少年没有再说话,将相机放回原处缓缓合上了抽屉。


露伴啊,如果。

如果你还在这个小镇上的话——


一阵阵不如从何处传来的巨响打断了这个尚未成型的假设,视野中的景象呈游离态往下坠。他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的被子早就被踢到床底。楼下的老妈用吸尘器打扫客厅的声音五雷轰顶,空荡荡的天花板上满是盛夏清晨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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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儿抓着乱糟糟的头发从床上坐起来,努力回想了一会儿那个过于真实的梦,想着想着又耷拉下脑袋昏迷了过去,等从第二十一回合超级玛丽与鲤鱼王的大乱斗中一个蹬腿再次惊醒,之前那些晦涩的记忆便全部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冲完澡从卫生间出来,一边用手对着前额还没干透的发胶来回猛扇,一边躲避着亲妈精准的拖鞋攻击——”还敢嫌吵是吧?有本事回去躺着啊,继续睡啊,反正你妈最喜欢做家务。养你这么大还不如去给濒危娃娃鱼献爱心,人家好歹不会拿我工资瞎买游戏带!” 骂是这么骂,朋子小姐还是给这位蝾螈不如的亲生儿子准备了一大盘香到隔壁虹村家的培根煎蛋加葱爆小花菜。


“对了,刚才康一打电话过来找你。”

朋子边说边往咖啡里加奶,男孩儿正在专心致志地捣鼓着刀叉,试图在不戳破蛋黄的情况下把煎蛋切成一个爱心。

“说是要去露伴老师家什么的。具体我没问,你吃完就打回去,别让朋友久等了。——你看看人家康一,假期也坚持早起,女朋友是叫由花子吧?两人每天一起晨跑,从定禅寺跑到火车站,后面还跟着只狗,哎呀真可爱……咦仗助,你不吃了?”

梦里所有的情节哗一下完整地返回了脑海,他把叉子一放腾地站了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客厅的电话。


蛋黄颤颤巍巍地流出来,在盘子里勾出一个丑丑的心形轮廓。


“——嗯?仗助你想多啦,老师没出什么事呀,他就是想请我们几个一起去他家喝下午茶。不过老师没有仗助你和亿泰的号码,所以才让我转达的。我猜应该是为了感谢上次我们把他从警局救出来吧,虽然嘴上不会说,其实老师还是蛮好心的呢。”

前一秒还紧张得浑身发冷仿佛被丢进南极洲冰窟,后一秒冰天雪地的胸腔里就开满了千万树的樱花。男孩儿抱着话筒在三秒内打完了全套广播体操,用冷静到变调的声音回答。

“……行好,知道了。”

放下电话,东方仗助无法自控地开始绕着客厅跑圈,没跑几圈就被朋子隔空一个屁垫儿扔到脸上。

“发什么疯!过来洗碗!!”

“我洗我洗!啊油烟机有点脏了也得擦擦的说,擦完我就拖地!大美女您去歇着吧,等下如果看到一丢灰我的头从此倒着梳!”

青春期的小孩无事献殷勤,要么是缺零花钱,要么就是早恋。

朋子小姐觉得不是前者。


人生头一次收到来自宇宙第一臭屁漫画家的邀约,我们仗助感到人生继在头一次打通关了魂斗罗,头一次攒钱买到了扒着橱窗看了半年的小皮鞋之后,即将走向一个新的制高点。

说不定再过几天,就可以和露伴成为知心好朋友。知心到可以每周交换珍藏的游戏带,一起分享杂志上看到的无聊笑话,新年卡着零点互打电话,短暂分别时来个大大的拥抱还会红了眼睛的那种程度。男孩儿越想越离谱,还忍不住伸出胳膊在空中虚虚地比划了一下,当意识到落手的地方很有可能是漫画家的大半截细腰的时候,飞快地把动作缩了回去,红着脖子抿着嘴没能憋得住,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笑得傻气至冒。

可是有一件事仗助忘记了。

岸边露伴从来就不是这个画风的。


漫画家笑容可掬地把三位高中生请进豪宅,带进客厅,然后带着从头到尾都很明显只指向其中一人的温和语气说“坐,我去拿点心”,听见点心二字就眼冒绿光的亿泰同学屁股还没挨上沙发边,成年人凶神恶煞的一记眼刀飞过来,差点把人高马大的不良给扎一个跟头。

“我说让你坐了吗?”

仗助意识到目前的氛围和想象中亲切友好活泼向上的知心洽谈会不太相符,跨上前一步替挚友瞪了回去。

“喂喂,明明是露伴你请我们来喝下午茶的,干嘛这么凶啊?”

“哈?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有请过你们,我邀请的只有康一而已。至于你们俩,有其他事情要做。”

青年掏出一个信封往桌上一拍,抬手指向客厅旁边一个堆着巨大木箱的房间,摆出一张一看就让人讨厌的有钱人脸。

“我从佛罗伦萨订的胡桃木全套家具到了,需要搬运工。不过你们知道的,露伴我讨厌让陌生人进家门。仗助,亿泰,我们也算是熟人了吧?把这些搬到二楼各个房间去,报酬在这里,搬完了一分钱都不会少。然后康一嘛,吃完点心我来教你玩扫雷,很酷很有意思哦。”

深受生命不能承受之爱的康一都快哭了,在漫画家身后拼命对两位好友做出“不是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扫雷是什么玩意我才不要玩T口T”的口型,恨不得使出回声ACT1在房间里贴满华文彩云体大写的“信我!”二字。好在这份心意完整地传达给了友人,男孩儿的飞机头看起来都焉耷了一半,还是强打起精神冲他比了个我能行的手势。倍感上当的虹村亿泰像匹撂蹶子的马,一副随时会扑上去把漫画家身上唯一吊着松垮长裤的背带咬成墩布的架势。好脾气的少年拍拍他的肩,说出口的话也不知道是为了给人消气还是安慰自己。

“没事的亿泰,来都来了,不就是搬个东西嘛,有工资拿多好,就算撞坏了我还能修呢。我妈烤的纸杯蛋糕比外面买的好吃多了,回头来我家,要多少吃多少。”

“是啊亿泰,别难过亿泰,我也来帮你们一起——”

“不康一,你就坐这。红茶马上好了。”

“不公平啊!!我跟仗助也渴啊!!”

“去水龙头喝,管饱。”

人比人,气死人。仗助在十六岁的这个夏天顿悟了这句话的真理。


岸边露伴虽然为人可憎,可是没人会讨厌他家七室一厅外加阁楼阳光房每平市价两百万的高档洋房。不过,这当然不是仗助勉强愿意留下来的理由,更与几个高中生后来大半个暑假整天找各种借口拉帮结派上门扰民毫无关系。让男孩儿每一个夏夜梦醒之际,心心念念想回到岸边宅的,只有一个原因而已。

露伴家,有空调。

这是比冰凉井水里浸过的一大把鲜红草莓,比灼热阳光下扑上沙滩漫过脚背的透明海水,还要好的东西。


八月初的杜王町,如果从早到晚簸箕状摊在凉席上开着风扇对着裤底狂吹还算可以忍受,但要是起身去收个衣服再被老妈催着去市场买个葱,回来之后必定从胸前湿到背后,活像条刚从尼加拉瓜大瀑布下捞出来的狗。在镇子上,除了商场和电影院,能拥有一台制冷机的人家已经非常少见,而像露伴家这种每二十平各放一台可调节风向的大功率立式款,简直奢侈得丧尽天良。

两位未成年劳工吭哧吭哧合力把三百斤重的衣柜抬进指定房间放好,喘着粗气带着一身大汗立刻飞奔下楼,冲向客厅与生命之源深情相拥。一旁的康一被迫坐在那台最尖端最时尚的Windows98前,在漫画家热切的注视下一脸不情愿地在屏幕上点小旗。

“啊好凉快好凉快好凉快~~~”

“过去一点啦亿泰也让我吹一吹啊!”

“才不要咧!上一回风全被你挡了,这次轮到我了!!”

“拜托了我给你两百块,快让我吹一下,我头发里面在燃烧!”

“略,两百块也没用。啊好爽,我要死在这里,露伴老师家真是天堂啊!!”

“太小气了亿泰!马上我热死了还有两张桌子五个书柜你自己搬去吧!”

“别啊仗助!马上就换你!再让我吹三秒,三,二——”

“吵死了你们两个!!康一在扫雷需要冷静思考!”

一个靠枕径直丢了过去,吹不到风的那个下意识地一歪脑袋,啪地砸中了没来得及睁开眼的亿泰脑门。被打到的头受惯性冲击往后一仰,后脑勺正好撞在了电源开关上。

哔——。

天堂的门关闭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夭寿啦!!我还有一秒呢!!”

“露伴你怎么跟我妈一样动不动就砸人!现在可怎么办,写的全是英文要按哪个键啊?”

“你俩能闭嘴吗,不许乱碰!仗助,把那个给我。”

漫画家无可奈何地起身向大嗓门的高中生走过去,伸出手对着茶几上的遥控器抬了抬下巴示意。然而两个人的思维好像两发笔直的平行子弹再一次完美错过。高他大半个头的少年望向他,带着有点困惑的表情,汗从额头流到眼角,湿漉漉的黑睫毛向下微微垂着。然后,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东西找不到了就会喊妈你给我放哪儿去了一样,男孩儿抬起手腕,把还沾着木屑的右手搭在了漫画家摊开的掌心。


……


这个创世纪的亚种姿势维持了三秒,反应过来的两人同时蹦了起来。

“东方仗助你是狗吗???!!!”

“对对对对不起!!!!”

男孩儿被高压电打了似的捂着刚被碰到的位置,一脸解释不清的憋屈样,对面的青年也是一脸哦我的老天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愤恨表情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

“不是,露伴你,又没有讲清楚……”

“刚才那个情况还用解释吗,正常人都会理解吧!而且你还脏得要死!”

“对不起!我去拿毛巾!!”

“你怎么每次都能搞错我的意思,东方仗助你给我出去,跟你这个椰壳脑袋一百年讲不通!”

“——我都道歉了你还要怎样啊,再说不就是被碰了一下吗,都是男人,你也没有损失吧!”

“……”

耿直的漫画家一时语塞,空气中片刻的沉默使得气氛翻倍尴尬,感到人格倍受侮辱的青年连自己的能力都忘了,抄起桌上的钢笔就要往男孩儿脸上糊,被仗助眼疾手快地一把攥住,手腕上传来的体温阵阵发烫,漫画家更加怒火中烧,抬脚就往人小腿肚子上踹,被冲过来的康一死死拖住。

“打什么呀你们!不就是个遥控器吗!”

少年心累地把扭成一团的两个人扯开,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塞到漫画家手里,又倒了两杯茶给两位灰头土脸的友人递了过去。

“天气太热了,大家都冷静一下。仗助亿泰你们辛苦了,坐下来先喝点东西。露伴老师,我这边还剩两格不知道该点哪个了,能不能帮我看看?”

康一君的需求就是读者的需求,读者的需求就是第一生产力,心思单纯的青年漫画家转头就一生悬命地投入到了讲解中。两个男孩儿对着终于恢复运作的空调喝着茶,四仰八叉地瘫在了沙发上。


“喂亿泰,问你个问题。”

“嗯↗”

“你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很招人恨?”

“嗯↘”

“……呜哇不是吧连你都这么说了——!也对哦,要不然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一百次有九十九次都被露伴凶,还有一次就被揍。康一连那个什么雷都通关好几次了,我才刚分清鼠标左右键。一点都不Great,人和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啊!”

“哼——”

“哼什么哼,昨天都借钱给你买冰淇淋了能不能安慰我几句!”

仗助一扭头,一旁的挚友仰着头半张着嘴睡得不省人事,鼻子上一块不知在哪碰到的灰,脖子悬空扭在那里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男孩儿叹了口气,扯过一个靠垫来塞在他脑袋下面,在沙发所剩无几的位置里勉强翻了个身,瞟了眼专注于和心友玩耍时不时发出哈哈哈爽朗笑声的漫画家背影,低头把下巴搁在扶手上,打不起精神来地默念着。

再过五分钟。过五分钟就去干活。……啊不想动,还是过十分钟吧。反正露伴也不……——咦?那是什么?

视线落在沙发旁的角落,那台前一晚在梦里还是完好无损的相机,外壳被摔瘪下去一大块,可怜巴巴地躺在废纸篓里。


那些照片细节从脑海里像书本翻页一样一闪而过。

一直以来,岸边露伴那些出格的思维和做法,少年无法理喻又倍感好奇。隔着那扇关得死死的窗户,隔着抬头望去从来得不到回应的一眼,漫画家所在的地方总像个他未曾到达之地。在郁郁沉沉的梦境里,透过相机看过去的某一瞬间,仗助第一次产生了与他的世界拉近了一丁点的错觉。然而此时此刻,这个可笑的假想,连带着自己那点幼稚的期待,被冷酷的大人随手窝成团,半分迟疑都没有的,一并丢进了垃圾桶里。


男孩儿突然有点生气。他跳起身把相机从废纸篓里捞出来,咚咚咚地踩着地板走到漫画家面前。

“这不是露伴一直在用的东西吗?怎么就丢了呢?”

与挚友的心の交流被打断的漫画家转过头,立马切换成使人胆寒的眼神。

“那天在店里起冲突的时候摔坏了。关你屁事。”

“都不去维修店看看,这么贵重的东西就随便扔掉了吗!”

“德国货,哪来的维修店。坏了不扔留着做种吗,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了,你要干什么?”

对方脸上那个戒备森严的表情以及自由女神状高举的钢笔让少年觉得没来由的委屈,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倍。

“那——那里面的照片怎么办!”

“东方仗助你怎么这么吵,这又不是胶片机,照片我早就导出来了。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我当然知道!可修一下还能用的啊!我就可以——”

“所以我才讨厌你,我岸边露伴的财产谁允许你碰了!”

见男孩儿正要伸出闪烁着奇异光芒的手指,没好气的漫画家一把抢过那台破破烂烂的相机藏在背后,可是那蓝粉色的高大替身早就悄无声息地等在了那里。直到男孩儿对自己露出贼溜溜的一笑,他才反应过来,手中的机器已经被修复得完好如初了。

“修好了DA☆ZE!”

“不需要。”

青年面无表情地把镜头往桌面上用力一扣,精贵的镜片像粉尘一样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哇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可恶啊!!!”

仗助心痛无比地扑上去用手去接,疯狂钻石赶紧跳出来,急急忙忙顺着主人的动作把碎片一一拼回原状,刚恢复就又被对方一巴掌打落在地。这可气坏了仗助,情急之下往地上一滚呈OTL状把相机护在怀里顺带修好,不甘落后的漫画家立刻爬到他身下试图抢回来,被高中生阻挡的一肘子杵中了下巴。青年痛得闷哼一声,男孩儿立刻慌了,一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还没出口,就被更加狂野的一记膝击撞上了脑门。看着这两人再一次以不堪入目的姿势殴打成一团,一大一小两个替身不知所措地立在一旁,面面相觑。

亿泰不知什么时候被吵醒了,一睁眼以为自己亲临相扑比赛现场。他把眼睛眨了又眨,转向一脸心好累好想回家撸狗的康一。

“康一啊!你不去劝架吗!仗助又和露伴老师打起来了哦!”

“劝屁啊。这不是很好吗,他们在增进感情。”

虹村同学目瞪口呆,空空的脑袋里交织回荡着“诶什么原来感情需要这样增进的吗???”以及“诶什么康一刚是不是爆粗口了???”双重文化暴击,心想自己这辈子的情感副本永远别想通关了。


听到玄关传来响声,朋子从书房门口探出头,两个高中生一前一后地换了鞋,粗嗓门的那个见到自己,立刻中气十足地力喝一声“阿姨好!!”,与自家那位萎成了一把菜场收摊后豆芽菜的大小伙子形成了鲜明对比。男孩儿把垂下来的额发随手往上一抓,蔫里吧唧地回房去了。

“亿泰呀,仗助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阿姨!我脑子不好,搞不懂他啊!”

“来,这是阿姨烤好的蔓越莓饼干,你多吃点。冰箱里有冰麦茶,天气热,拿出来喝吧。——亿泰啊,跟阿姨说说,仗助怎么了?是不是谈恋爱了?”

“哦哦谢谢阿姨!”

虹村家的老实孩子再次被眼前这位拥有着让人痛哭回忆起童年时一村厨霸的奶奶手艺的奇妙女士彻底收服,一边把腮帮子塞成巨型仓鼠状,一边回顾了一遍今天从康一那里学到的重要知识点,无比陈恳地点点头。

“嗯对,差不多。”

“哎呀呀,那位可不可爱呀?有什么优点呀?”

“嗯,不可爱,没有优点。就是钱多。”

诚实的亿泰想了想,吞下去一大块蔓越莓干,掏心掏肺地又补了一句。

“我觉得他们的感情,很艰难。”


有那么一瞬间,朋子以为自家儿子走上了与身披白貂手戴24克拉安哥拉大钻戒的刁蛮富婆不伦恋的不归路。

母亲心痛地想,该经历的总要经历,让孩子历练历练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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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开学,S市几大运营商争相推出了最新上市的携带电话合约套餐。

短短几周之内,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低着头传邮件的人,由此导致的撞人事故也直线上升——万幸的是被撞到以后人人都是一脸心照不宣的和气,连连相对互鞠之后便吭着脑袋继续专心编辑邮件,脸上带着沉溺在个人世界里的油腻微笑。

最后一堂课已经没什么人听了,男孩儿躲在竖起来的课本后面翻着同桌倾情推荐的悬疑小说,暑假的后遗症还没完,一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贴着大腿的裤袋里突然传来嗡嗡两声,吓得一个哆嗦。


【未读邮件(1)发件人:亿泰】

【仗助!仗助啊!!】


刚点开,手机紧接着又震了起来。


【跟你说喔!我刚刚要到佳利子的电邮地址啦!!!】


坐在后排的男孩儿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老师,把手藏进桌肚里用一个隐蔽的姿势按着键盘。

【马上就下课了,有什么事放学回家路上再说不行……】

仗助对按键还不是太熟练,一行字删删减减打了好久,最后一个字还没来得及选出来,又显示有新邮件。男孩儿只好把刚刚打的存进草稿箱,退出来点开最新收到的那一条。


【约了放学一起去给下周的野营准备食材!!抱歉啦仗助不能陪你去买唱片啦!】


他这才被提醒起一周后还有修学旅行这件事,正想回复,下课铃终于响起,刚还死气沉沉的教室里顿时一片沸腾。高中生们把书包一拎就急冲冲往外窜。这天轮到仗助做值日,男孩儿拖拖拉拉地站起来收拾东西,远远就听到走廊里什么人咚咚飞跑过来的声音,座位旁的窗户被敲得直震。

“仗助仗助!你看到我发的了吗??” 

“看到了,恭喜你哟!约了人就赶紧去,要是迟到了惹人家生气,回头可别找我哭鼻子。”

男孩儿推开窗子,对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好友做了个打气的手势。后者用力点点头拔腿就要跑,被一把扯住了衣领。

“把这块口香糖嚼了再跟人讲话,给。”

“喔呜呜呜!仗助你!真好!”

“快走吧!我得去擦黑板了。”

“拜拜仗助!晚上等我好消息!”

看着挚友一路蛙跳蹦向远处的背影,少年笑了起来。教室里渐渐走空了,他把最后一本课本塞进手提包,转身走向讲台。


等最后把拖把冲洗干净,时间已经将近下午六点。仗助把门锁好出了教室,社团活动接二连三地结束了,操场上还有两三个高年级的在打球,篮球架被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一边盘算着今晚做作业的顺序一边走下楼梯,在大楼拐角处被一个细细的声音叫住了。

“那个……仗助君。有话想对你说,可以吗?”


对方是今年高一的新生,在社团招新的时候说过几句话。掖在耳后的长发落下来几缕,涂了淡淡的唇彩,裙子刚好遮过膝盖,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少年听她细数着自己的优点以及没什么印象的几次相遇经过,有点恍神。他越过女孩的头顶向远处看了一眼,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个在校门口一副在等人模样的漫画家身上。

“——我想说的是……我喜欢你,可以和我交往吗?”

青年两腿交叉倚在那辆骚包的亮红色超跑前,披着一件仗助没见过的短款风衣,大半截细腰露在空气里,肩头挂着那台导致两人像弱智一样扭打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相机。他似乎往这个方向侧了一下脸,

那么一瞬,男孩儿从头顶到脚趾尖窘得通红。

“……谢、谢谢!我!非常荣幸!但是对不起!我啊,现在还没有考虑这方面的事情!不过不用担心,那个,当朋友的话是没问题的说!”

嗓门大得力穿半个操场,打球的几个停了动作往这边望过来。

女孩子先是被他的态度吓了一跳,低下脸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早就听说学长是个温柔的人,就算拒绝也不会让人难堪。不过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呢。”

“哈、 哈哈哈!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少年尴尬地摸摸脸,又飞快地向校门口瞟了一眼。漫画家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一切,背过身对着手机正在和人说着什么。男孩儿松了口气,心里有莫名的失望一掠而过。

“学长,既然你说可以做朋友了,那么交换一下电邮,可以吗?”

“喔喔,没问题的说。”

他接过女孩子递过来的挂满亮晶晶吊饰的携带电话,在屏幕上输入一串字母。 


见那人高马大的少年低下头按着一小支粉色女式手机,手指缝间漏出一大串叮叮当当挂件的模样有点好笑。岸边露伴撇撇嘴,从鼻腔里发出了哼的一声,合上了佯装与人通话的手机,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不爽。

他将其总结为今天也没有蹲点到康一君的,发自灵魂的寂寞与哀伤。


修学旅行出发的一早,杜王气象台发出了台风警报,一再提醒市民朋友关好门窗,有风湿骨病的中老年朋友注意保暖防止受寒。天空中乌泱泱的一大片,一夜过去,枯萎的树枝树叶满街飞舞,啪啪地打在大巴挡风玻璃上。

高中生们对出游的兴致没有因这令人胸闷气短的低压天气而低落半分。从上车到抵达目的地的三个小时里,从北国之春到五十人大合唱版本的I want it that way,期间仗助同学还在全班女生的起哄下,抱着半只真空烧鸡上去表演了一曲空气吉他,最后连那位脸板得像块远古化石的司机师傅都深受感染,把旅游巴士开得原地起飞,给葡萄丘高二A组全体免费体验了一把封闭式漂移过山车。

下车后,背着行李走了十公里山路,到达营地。高中生们自行分了组,七手八脚地扎完帐篷,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一大片黑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近,眼看就是一场暴雨来袭。

胃里发出打鸣般的一声,亿泰一脸快哭的表情把头缩回了帐篷。

“救命啊仗助,我好饿。”

“我也好饿。”

“仗助,快下雨了,得趁那之前去捡些干树枝回来才能生火做饭呀!”

“说得对啊康一!!不如你去吧康一!”

“我得去帮由花子她们几个女孩子扎帐篷,可能就——”

“那亿泰拜托了,你去好不好?我留在这看行李,烧鸡分你俩一人一半。”

“不公平啊仗助!!你的烧鸡又没有我的酱牛舌好吃!”

“你说啥?!那你刚才在车上吃了一条腿的是什么?”

“我是看你背包要爆了才好心帮你解决的啊!”

“啥——”

“哎哎哎别争啦!我们猜拳决定吧!”


半分钟后,飞机头的那个苦着脸掀开门帘。


走了好远才好不容易捡了一摞能用的树枝,忽然天边轰隆隆的响雷滚过,眼见着雨点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男孩儿下意识地伸手往头上挡,紧接着袖口就被冰凉的雨水打得透湿。

“仗助同学,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

一抬眼,旁边树上一个硕大的香瓜张嘴说话了。被点到名的人吓了一跳,抱紧了怀里的木头惊魂未定地看着那玩意悠悠落地,恢复成一个英姿飒爽的人形智慧体。

“未起隆?!你变成瓜干什么?!”

“惊吓到你非常抱歉,仗助同学。我想体验一下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

“不要体验了!拜托你赶紧变成伞什么的随便什么都好,陪我回营地吧!”

“没问题的,仗助同学。” 


于是,男孩儿撑着把装饰怪异的花伞,另一只胳膊抱着一摞树枝,在暴雨中的树林里满脸痛苦地跋涉。出发前朋子刚洗干净的运动鞋毫无悬念地遭了殃,每踩一步脚底就发出嘹亮的呱唧一声。即便如此,男孩儿还是埋头死死盯着地上每一个泥坑,徒劳地踮着脚试图避开,回过神来却突然发现了比鞋子完蛋更恐怖的事。

“未起隆啊!刚这个形状的坑,我好像……是第三次看到了……”

“是这样吗?大自然真奇妙。可是仗助同学,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太高兴呢?我可以帮忙吗?”

“我们……迷路了啊……”

“什么是迷路?”

“……我求你,不要再问了。”

仗助想哭。雨越下越大,天色也更暗了,远处的东西在雨雾里糊成了一片,空气闷得让人胸口喘不过气。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最后一点希望在看见信号栏显示的大叉时碎了个稀烂。

男孩儿拼命逼自己想一些可以让人高兴起来的东西。

我可是中过三十万彩票的男人!——还不是全充公了。Prince年底要发新歌啦!——整个太平洋好像都在我鞋子里。东尼欧先生做的无花果酱配鹅肝真是好吃啊!——今晚大概只能啃树皮了。上次和亿泰拿口香糖蟑螂去吓露伴他表情好好笑哈哈哈!!——等等刚远处好像有有有个白色的什么东西在树后面消,消失了?!

仗助崩溃了,从心底发出三千只惨叫鸡同时被按下的嚎啕。


“未,未起隆……刚那个……你看到了吗啊啊啊!!!”

“看到了,我们过去看看吧仗助同学!”

“什么你疯了吗我不要!!”

“诶?你不好奇吗仗助同学?”

“恐怖片里主角都是因为好奇过头才会被搞死的啊未起隆!”

“可是,如果是需要帮助的人的话……”

“需要帮助的人才不会在这个鬼天气在山里乱跑啦……呜呜……”

这位善良的乔家四代传人欲哭无泪,一边发着抖一边在大雨中慢慢向那棵树靠近。

一步。两步。

他看见一角白色的布料隐隐约约从树根后面露出来。

平日里仗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些神神叨叨,现在不得了的东西就在眼前。男孩儿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脚趾都握成了拳头,嘴巴里圣经佛经金刚经串一起一通胡念。他咬住下唇,又往前挪了一步。

白色的衣服被淋得透湿,长长的下摆拖在地上沾着脏兮兮的泥和枯掉的树叶,脏得像块被人丢弃的抹布,在那之下,盖着什么发着抖喘气的一团。

应该是个活人。

少年稍微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拿起一根小树枝戳戳那个缩成一团的家伙。

“喂喂?你没事吧?能说话吗?”

对方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像是要回答,可由于什么原因从喉咙里发出的只剩半截奄奄的呻吟。

少年见人攻击力还不足一鹅便更加放心了,伸手就去扶他湿漉漉的肩膀。

“来,我帮你——”

闪电划过空中,看清了那张脸的瞬间,东方仗助觉得整个世界连着心脏都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露伴?!!!”


对,就是那个,走到哪都随时要把自己拗出超模造型,一张脸时时刻刻高不可攀得像是北欧溶洞顶上的冰锥,多次指使上门拜访的忠实粉丝为自己擦地砖,自诩日本第一天才漫画家的,少年周刊业界良心交稿界毒瘤,岸边露伴。此时此刻,在取材过程中因陈年旧疾发作,跪在烂泥里痛得缩成一团,脸上全是雨水和脏污,哆嗦着一双失了血色的薄唇连话都讲不清楚。

按理说,看这种人吃瘪应该是非常快乐的事。快乐到可以立刻打开前置摄像头合影一张,然后拿栏杆把人一围,通知各路记者前来参观,最好再在一旁贴个横幅“风水轮流转!落难小露伴!两千日元近距离观看!五千日元合照留念!”,不到二十四小时,保证能坐收一间东京皇居地段三室一厅阳光房。

可惜我们仗助一时冲动,失去了这个一夜暴富的好机会。

他顾不上会被事后报复的风险,把人身上湿透了的风衣扒下来迅速全身摸了一通,发现没有任何可以治疗的伤口以后,两三下脱掉外套,把浑身冰凉的漫画家裹得严严实实,嗓音没出息的都带了哭腔。

“露伴你挺住啊!我这就带你去医院!!你不会有事的!!”

漫画家试图反驳,可是被胸口阵阵剧痛折磨得连出声都没力气,只能翻了个虚弱的白眼,任由被少年连拖带拽的弄到背上扛着。旁边还跟了个半边手臂变成了一朵小花伞的长发外星生物,另半边手里抱着一捆柴,一边小跑一边用求知欲旺盛的眼神盯着自己看。

跑了一小段路,在少年总是偏高的体温包围下漫画家总算是缓过来了一些,匀了好一会儿气终于能开口了。

“仗助……”

第一次听见岸边露伴用这种半死不活的语气说话,男孩儿一阵心悸。背后的人又喘了一阵子,无比痛苦地说。

“……我……速写……本……不见……了……”

仗助想把他从身上扔出去。

但是鉴于朋子小姐从小培养的对待一切弱小生灵必须具备的基本爱心,仗助忍住了。他站定,回过头苦口婆心地劝诫趴在自己背上奄奄一息的漫画家。

“露伴,你都这样了,我必须带你去医院。速写本丢了就丢了,再怎样也不至于为了这个送命吧?”

“老毛病……不用……去医院……回去吃……药……就行……没了……速写本……我……才真的……会……死……”

漫画家惨白着一张脸气若游丝,在满世界的雨声里气息微弱得让仗助觉得每个字都宛如遗言。男孩儿又怕又急,两条眉毛紧紧揪在一起,把人往背上托了托,一跺脚转身就往反方向跑。

“我这就去给你找行吗!求你别说话了!”


借着未起隆右手变成的探照灯,仗助终于在一堆枯枝烂叶里拎出了被雨水泡得几乎看不出原型的速写本。他赶紧唤出疯狂钻石将其复原,递到漫画家眼前,青年有气无力地抬了一下眉毛,总算是流露出了一丝回光返照。远远的,两束穿过雨幕乱晃的手电光线连带挚友熟悉的声音传到了耳边。

“仗助!!仗助你在哪仗助!”

“仗助你听到了就回一声啊!呜呜我们来救你了!!”

“——太好了仗助你没事!未起隆也在!”

“仗助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的!呜呜呜呜呜噫——?!!!”

虽然打着伞,但一高一矮两个人跑得太急,满脸都是雨水。虹村家的老实孩子哭得七情上脸,扑上去就要给同伴一个忏悔的熊抱,却在看清了对方身后挂了个东西的瞬间,硬是吓得僵在了半空。

“仗助啊!!!你背后有个人啊!!!”

“……别怕,这是露伴老师。还活着呢。”

仗助蹲下身,小心翼翼把人从自己背上翻下来展示给同伴看,漫画家竟然没反抗,任人摆布地头一歪,沉沉地依在了自己胸口。雨水顺着耷拉的发梢断断续续地滴落在脸上,他紧紧抿着唇,垂下的睫毛如同麦芒般纤细。

男孩儿一秒都没来得及小狗乱撞,因为他发现,那个不要命的露伴,在自己怀里昏过去了。


他感觉置身海底。耳边潮水轰鸣,头顶玫瑰色的天空遥远又宽广,大朵的云变化着形状,不紧不慢地游动。

小鸟早就飞走了。胸口又是一阵压迫的钝痛。他偏了一下脑袋,看见那方自己刚刚所在的崖壁,摔下来的痕迹还在。石头被海风侵蚀了太久,连一个七岁孩子的体重都支撑不住,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裂得粉碎。

他忍着痛慢慢爬起来,四周空空荡荡,只有海水涨落的声响。

他凭着记忆找到一条通往公路的小道。离家还要走多远,男孩子没有概念。露在短裤外的膝盖在刚才摔下来的时候擦破了,走起路来每弯一下腿都疼得针刺火烧。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也在疼,越来越强烈。他在六月份的大太阳下一身一身冒冷汗。公路上时不时有车开过,他看也不看一眼,不愿意向任何人求助,铁了心就打算这样走回家。

他被散开的鞋带绊得一个踉跄,膝盖上的皮肉像是瞬间被撕开,眼泪不受控地往外涌。他咬着牙伸手去擦,动作牵动了那根折断的肋骨,疼得钻心。他这下再也没忍住,真的哭得像个被惯坏的差脾气小孩了。

模模糊糊地,他看见有只手伸到面前来牵自己。粉红色丝带绕在细白的手腕上。

然后,是一个清爽的嗓音。

“大画家是不会随便哭鼻子的唷,小露伴。”

似乎是很熟悉的,却连相对应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他想要回应,伸出的手指碰散了幻影,又变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抹掉眼泪,阳光依然刺眼,前方空无一人。


田野里皮毛橘黄的小狐狸一窜而过,樱花隔日凋零。他握着能记录一切的笔,看着所有好的记忆,爱过的人,像盛夏的露水一样在眼前轻而易举地蒸发。他从男孩长成少年,再到成年,始终一个人走在这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路上。沿途水中的月亮美丽,却不堪一击。


他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出租车后座上,身上盖了一件有点脏的制服外套,内衬留着一丝洗衣粉的清香。左边胸腔里的旧伤还在阵阵作痛。眼角的夜色向后飞速奔跑着。

他用手臂撑着努力坐起来,从后视镜里看见前座的男孩儿的脸。

或许是太累了,少年的脑袋歪向一边,半合着眼睛一顿一顿地打着瞌睡。脸颊上有好几道划痕开始红肿。

他眼看着他脖子慢慢耷拉到一个使颈椎不适的角度,然后一个激灵陡然清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扭头向后座的方向看。

“……啊露伴!你醒了!”

漫画家看到他另一半脸上被安全带压出的痕迹,觉得好笑。正想说什么,前方路旁的黑暗里突然蹿出一只野猫,司机一个急刹,使得整个身体惯性往前一倒,又被安全带猛地勒住了胸口,一阵昏天黑地的剧痛,青年闷哼一声,刚恢复了点血色的脸又变得惨白。

“师傅!!停!!!”

男孩儿一声暴喝,在司机莫名其妙的注视下,飞速推开门蹿离座椅又钻进后车厢,抱起后座上半死不活的漫画家往怀里紧紧一搂,梗着脖子声音发抖地又喊。

“开车!!”

师傅眼睛都直了。见过老婆临产丈夫一路嚎啕大哭也没见过这架势,愣了好几秒才重新发动了引擎。

露伴被高中生那个看绝症患者的悲痛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伸手想把他推开,被男孩儿一脸紧张的握住。掌心渗了一层密密的汗水。

“会没事的,露伴。你先休息,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谁跟你我们,谁允许你去我家了,谁要陪你演生死离别八点档,谁来把这坨鸟窝拿走,加一千块换成康一行不行?

漫画家烦得要死,疼得太厉害也懒得跟人拌嘴,扯过少年的外套往上拉了拉盖住脸,以免被司机认出明天登上杜王日报都市情感头条,在人肩膀下方找了个还算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

“到了叫我。”

“……喔。”

一片昏沉里,他听见少年胸腔里的心跳,无比真切,像一面结实的小鼓,震得脸颊微微发烫。


终于回到家,吃了药,漫画家端着杯热茶坐在舒适的沙发上,身上披了件干净的大衣,周身被烘得温暖,总算是彻底缓过来了。面前的高中生被逼着脱掉了脏兮兮的外套,光着脚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

“……然后啊,多亏了康一!用回声飞到天上找了半天,才发现有一条通向高速的近路。他们几个也都想帮忙来着,但总得有人去帮我请假吧!而且营地那边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呢。我说没关系我一个人可以的,不就是去拦个出租车嘛。结果没想到高速上根本没人愿意停,我走了好久啊!路滑,到处都黑漆麻乌的,露伴你又一直昏着,真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当事人完全没在听,把茶杯放回小盘子里,站起身挥挥手,又恢复了初登场时的超拽嘴脸。

“没什么事你就回吧,我要工作了。”

仗助以为自己听错了,把这句话咀嚼了好几遍,确认之后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

“你疯了吗你不去休息??你刚才差点死掉了诶?!!”

“休息,是死人做的事情!我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和我的速写本在一起,和我的原稿在一起!啊啊,刚才的经历真是太美妙了,如果不立刻把它记录下来,我还有什么资格看到杜王町明早的太阳!”

“……这台风还有好几天才走,露伴你要是再发作怎么办??”

“吃药就行,死不了。行了你快走吧,我的灵感在源源不断地奔涌出来!!”

漫画家陶醉状伸出双臂自己拥抱了自己,一脸狂热地奔进二楼书房,门砰一声关上了。

高中生坐下了,慢吞吞剥开一个桌上的橘子,一边吃一边想。

久保爷爷说的对。这个人,有病。


临走前,仗助左思右想还是写了个字条压在茶几玻璃下面,留了一串自己的电邮地址。

我回去了!露伴你如果还需要帮忙的话,给我发邮件哟。


接下来的几天里,温柔帅气的黄金单身汉仗助同学查看手机频率之高引起了全年级女同学的警觉。“仗助和隔壁校花交往了”,“仗助被高年级学姐甩了”,“仗助的姑妈的儿子的三姨夫的外甥女最近来杜王町相亲了”等等各种传言四起,胆子大点的直接去A班后门堵人,得到的回答也只是少年魂不附体的一句“没有啊,你们不要乱传啦……”,说着手又塞进裤兜里,掏出手机来按了一下解锁。

新讯息栏依然什么都没有。

这个状态一个持续到一周后的某个下午,仗助对收到岸边露伴的友情求助彻底丧失了信心,放学后打完球回到更衣室换回制服,一起的朋友问了现在几点,男孩儿摸出手机一按,屏幕上显示出一条陌生地址发来的邮件。


【未读邮件(1)发件人:未知】

【那天你穿的鞋报废了吧?把你的码告诉我,新买一双赔你。岸边露伴】


仗助在三秒内打完了全套不规范少林寺拳。

他赶紧把地址存了,和同伴道了别,一路狂奔冲出学校,躲在校门口对面自动贩卖机旁的阴影里,连初二英语课演讲前十分钟突然得知市长先生要来旁听都没这么紧张,绷着张脸飞快输入了一大段,一心只想着不能让人久等,发送后才注意到被断成了两截。


【不用啦!其实那天在发现你之前,鞋子就已经踩得很脏了,跟你没关系的。而且,朋友有难帮忙本来就是应该的,换谁都不可能(1/2)】

【(2/2)不管的。要是露伴大人真想报答我的话,约个时间一起打打牌好了!我放学以后都有空的说X)】


过了几秒,眼见着屏幕亮了起来。


【未读邮件(1)发件人:是露伴啊啊啊!!!】

【码。】


【265!】

【其实真的不用的……我只是出了点苦力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露伴恢复得好吗?后来画得怎么样了?】


这条发出去之后就没回信了,男孩儿设想了一下漫画家在书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疯狂挥笔的样子,倒也不气馁。他又把那两条没什么信息量的邮件反复看了几遍,把联系人规规矩矩地改回了“岸边露伴”,皱着眉头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妥,回到编辑里去掉了姓氏只留下名字。他偷偷用口型念了一遍,简单的两个汉字。嘴唇间像有饱满的花瓣盛开。

露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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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最先意识到不正常的是慢半拍的亿泰。

中午一起吃完食堂,在小卖部多买了瓶可乐出来迟了,看到走在自己前面的挚友迈步姿势总有点怪异。但鉴于脑袋问题他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赶了几步上去拍拍同伴的肩,语气担忧。

“仗助我发现你今天走路姿势很怪啊,是什么新型替身攻击吗?”

“诶,怎么会!我没有,别瞎担心啦。”

一路高抬腿恨不得在全校人面前横着走的男孩儿立马就心虚了,摆摆手迅速收敛了动作。跟上来的挚友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恍然大悟地猛一拍大腿。

“哦!你换新运动鞋了仗助!是鞋子不合适吧!”

“……谁说不合适!特别合适!”

 男孩儿急得当即就在原地连蹦好几下,怕说服力不够,还给人表演了一个三步上篮。这一上让裤袋里的手机也跟着跳了出来,轰炸空间赶紧出来在半空划拉了一巴掌,把即将落地的手机稳稳接在了手里。

“谢谢……等下亿泰你不要看我手机啦!”

“才不咧!我要看看你每天到底都收到多少女生的邮件!可恶啊我通讯录里只有佳利子一个人,可她都好久没回我——咦,露伴老师给你发消息了?”

“什——快还我!!”

趁人愣神,少年一把把手机抢了回来,确认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一秒塞进裤兜,拼命扭曲着嘴角让自己表现得的不要太心花怒放。

“行了你也看到了,哪有什么女生的邮件。只有露伴那家伙,而已啦。”

“好吧!知道你不是和女人聊天我就放心了!——诶不对啊仗助,你什么时候有的露伴老师……”

“操场那边有个球架是空着的快冲啊!我去先换衣服!”

“噢噢噢噢噢!”

 

危机解除。

仗助半瘫在更衣室的壁柜上长出了口气,重新掏出手机按亮了屏幕,两秒的载入延迟让全身血液循环加到三倍速,然后显示屏上光秃秃的一个字出现在眼前。


【哦】


连个句号都没有,和好几个小时前那封对新球鞋表示了赞美对漫画家表示了感谢对未来友情表示了期待还附加精选颜文字的超长邮件形成了巨大反差。男孩儿隔着窗子看了一眼外面,落叶在风中簌簌飞起,门外传来高中生们讨论老师和邻班女孩的喧喧嚷嚷,澄澈的蓝天另一头是仿佛隔了很远很远的,成年人的世界。

他犹豫了很久,在这个单音节假名的左下方点了回复。


【天气冷了,出门取材露伴你也适可而止一点,上次那种事不要再干了哦?】


按了发送,少年把手机不抱希望地往兜里一塞,拿出小梳子整整头发,去打球了。


这天仗助的手/脚感好得出奇,跑得耳边呼呼生风,连着八个三分两个灌篮,后来连用轰炸空间作弊也打不过的亿泰都震惊了,愤慨大喊着“仗助你不带这么玩的啊快点把未起隆脱下来!”就冲上去要扒人家球鞋,仗助坚决不从,两个人把球一扔绕着操场一直追到上课铃响。

直到晚上临睡前,男孩儿擦着没干的头发从浴室里出来,哈气连天地准备第二天的衣服的时候,摸到了被遗忘在外套口袋深处的手机,然后眼看着那双前一秒还耷拉着的狗眼睛奇迹般地放出了精光。


【发件人:露伴】

【知道了,晚安。】


高中生激动得一拳打爆了书桌。趁着朋子小姐还没举着菜刀冲上来察看的间隙赶紧又一拳复原了,捂着嘴巴跳到床上一连十几个前后滚翻,顺着发丝滴落下来的水珠在床单上晕开湿漉漉的一片。房门咣一声被推开了。

“熊玩意你在拆家吗?!!”

“我在仰卧起坐妈妈!明天要体能检测了妈妈!”

“别仰了!给我睡觉!”

灯啪地熄了,门再度被合上。男孩子躺在黑暗里喘着气,按亮了屏幕,读了好几遍那短短一行句子,从不可置信,到心潮澎湃。脸藏在幽幽的蓝光后面,抿着嘴巴偷偷傻笑起来。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比在新学期第一天发的新课本上写名字时候还要端庄的表情按着键盘。


【晚安,露伴。】


从这天晚上开始,等反射弧长到环绕大西洋海岸线一周的漫画家回邮件,成了东方仗助的高中生活里最痛苦又最快乐的一部分。

他费了很大心思去琢磨那个露伴会对什么样的东西感兴趣,还放学后瞒着几位好友跑去书店,试图找几本那人引以为豪的漫画来看一看。一进门就见到满满一排红黑少年单行本摆在最显眼的大书架中央,周围围了一大圈读书会会员,狂喜乱舞地讨论最新话情节以及各种露伴老师相关八卦。这邪教集会一样的场景让仗助觉得手足无措,随便拿了本体育杂志就赶紧跑了。回家路上,他踢着小石子,有些不服气地想。

那个露伴,才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

他根本没有整天光鲜亮丽开豪车兜风,他也有挤在旧货市场里到处找素材,蹭得灰头土脸还蹲在那一页页翻一只破布娃娃的样子。他那套穿去拍杂志封面市价五百万的Burberry风衣,其实曾在暴雨里淋得透湿沾满了泥。他不是什么神笔魂器转世,他只是整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百叶窗紧闭的二楼工作室里,阳光照不进去,所以七岁那年的肋骨摔伤才会一直好不了,反复发作得像个中老年风湿骨病患。

男孩儿隔着玻璃望了一眼那一大群对岸边露伴星座血型祖上三代了如指掌的狂热读者,对着镜中倒影把前额碎发往上一捞,不晓得哪来的一股子豪气油然而生。

『我仗助,就算一页漫画不看,一本少年周刊不买,也绝对会比你们这些口口声声露伴老师一生推的饭,还要了解那个家伙一万倍。』


十七岁的男孩子,本来就无所畏惧。十七岁的爱意笨拙又柔软,像勇敢骑士的铠甲,使少年更加无敌。


他找尽一切机会给漫画家发邮件。像是在杂志豆腐块上的笑话啦,中午小卖部新出的巨难喝的饮料啦,放学路上摘到的熟透的柿子啦,所有他觉得有可能给人提供灵感的,都一个字一个字打了发过去。一个月后邮件出了传送图片功能,那天凌晨很晴朗,男孩儿激动万分,跑进院子冲着漫天繁星咔嚓咔嚓一通拍。发出去的照片分辨率感人,能清晰地看到一团黑黢黢的,遍布彩色像素点的糊糊。


【露伴晚上好!邮件可以发图了!能看见吗?】


漫画家破天荒地回得很快。


【发件人:露伴】

【你是想告诉我你家下水道被你头发堵住了吗?】


【不是!!!你仔细看!是星星啊!】


【发件人:露伴】

【看到了,冬季大三角很明亮,冬天果然是适合天体观测的季节。】


【嘿嘿我拍得很好吧!如果提供了素材的话要感谢仗助哦!】


【发件人:露伴】

【你拍的是什么大便,我开窗看的。】


【“什么大便”???】


【发件人:露伴】

【我继续工作了,晚安。】


男孩儿摸摸鼻子,不自觉地笑起来。仰了太久脑袋使得脖子发酸,头顶上正对着的那颗天狼星熠熠生辉。院子里空气冰凉冰凉的,掌心却温暖无比,好像握住了一枚小小的太阳。

这几条没营养的邮件在仗助那部隔三差五内存已满的手机里幸存了很久。一是因为想要留着第一封带照片邮件做历史纪念,二是因为,这是两人唯一一次持续了两回合以上的对话。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说难熬又流逝得飞快。曾只存在于前辈口中的高三全国统考从某天起被提上了日程,高一以来悠闲的日子终结了,段考一场接着一场,高中生们站在小卖部前一边排队一边六神无主背单词的模样像一群火烧屁股的鸭子。

除了康一每天放学都有由花子的每日爱の小灶,其他几个替身使者也都属于这群鸭子中的一员。

仗助已经一连三个星期没去游戏厅了,乔丹新出十六代可拆卸球鞋的消息也迟了好几天才知道。每天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放学顺路帮朋子女士一个闺蜜去幼儿园接小孩,课间挤出一点点时间给漫画家发发今日见闻,人家很给面子地一律不回。不过想了解岸边露伴的动态向来不是难事,每周一雷打不动的更新必能引起一片轰动,就连卷首语上一看就知道毫无诚意的寥寥几句也被拿去反复做阅读理解,然后就变成了每周潮流的风向标。

“露伴老师的新墨镜是Vogue当月合作款!露伴老师真潮!”

“露伴老师上周吃了糖渍蚂蚱罐头!露伴老师好酷!”

“露伴老师把仙人球养死了!不愧是露伴老师!”

……

男孩儿在吵闹声中做完了一套题,听着班长拍着讲台说起了下周运动会报名相关事项,精疲力尽地瘫在桌上。余光瞥到同桌抽屉里崭新的少年周刊,有点心痒地想拿来翻,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失尊严,翻来覆去地默念着我才不看,迷糊着睡过去了。


仗助是在一大片吊嗓子一样叫唤着自己名字的欢呼声里被惊醒的。

体委姑娘笑眯眯地站在自己面前,手里举着一张纸。

“仗助同学,经过全班同学的统一意见,三千米这项就拜托你啦。”

什么玩意!!!

男孩儿吓得一个打挺坐直了,定睛一看黑板上的投票统计,不晓得谁写上去的东方仗助四个大字下面排了整齐的一溜正字。整个班的女孩子都扭过了身,用那种你妈帮你报了你毫无兴趣的黑白棋兴趣班并且一年的费用都交了才来告诉你时的殷切眼神望着自己。

还有那么多习题册要写,哪来的时间挥洒青春汗水。一定要拒绝。仗助斩钉截铁地想。要像露伴那样,摆出超中二的决胜颜,头顶的天全塌下来也不关我屁事,用这种表情冷静地告诉每一个有所期待的人,我拒绝。

“拜托了仗助同学!你同意的话就在这边签个名吧!”

“……”

快开口啊仗助,超帅地拒绝啊仗助!

“隔壁班跑三千米的是喷上裕也那家伙,仗助你的话一定可以赢过他的!”

“……”

我非要赢他干嘛,一起跑两人三脚不好吗?我拒绝,仗助我要一鼓作气地说了!

“这次运动会对校外人士也开放的,仗助同学你脸又好看发型又帅,最能代表我们班的形象啦!”

“——那好吧!”


仗助欲哭无泪。

他跑进厕所对着镜子把自己一顿痛骂,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摸出手机。


【下周五是学校运动会,有场我和喷上的比赛。露伴要不要来看?不回的话我就当你默认会来了的说。】


刚发送男孩儿就后悔了。如果说是康一跳绳,康一跳沙坑,康一铁人三项,无论其中哪一项漫画家肯定都会欣然答应的。你凭什么呀,再说人家几年前被高速之星猛追至全身软组织挫伤这事没准还有阴影呢,愿意来看你和喷上同学的青春三千米简直有鬼了。

后悔归后悔,少年还是每隔五分钟就掏一次手机,看着空空的屏幕一会儿丧气一会儿高兴。晚上连亲妈做的回锅肉都没吃几块,无时不刻都在产生裤兜里震动了的错觉。朋子见他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托着腮拣了一大块生姜往他碗里一放。男孩儿看都没看夹起来就往嘴里塞,嚼了好一会儿才皱了皱眉头。

“怎么这么辣。”

“不辣才怪,你吐出来看看。”

“……”

“我说仗助啊,在担心些什么呢?”

男孩儿一惊,抬头正对上母亲望过来的一眼。柔软的,明了的,却并没有揭穿意味的眼神。她没有让他再做什么没意义的解释,微微一笑,把盛好了排骨汤的小木碗推到男孩面前。

“人会离开,事情会被忘记。好的坏的都值得珍惜。比如现在,仗助。你再不喝,汤就凉了。”

仗助没说话,低下头用勺子慢慢搅着浮在奶白色汤汁上的葱花,暖乎乎的热气蒸得睫毛微微潮湿起来。他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说起乔斯达先生时的样子。刚刚还动作麻利地往鲜粥里撒了一把小虾仁干,被小人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在围裙上擦擦手,转身说着“遇到他的时候雨刚停”,装作不经意地垂下眼睛,瞳仁透亮,还是十八岁惴惴不安的少女。


他临到睡前收到了漫画家的回信。


【最近很忙,再说吧。】


少年光着脚站在床前,窗帘还没拉上。他把那条邮件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使劲想从那几个字里找出一点点饱含希望的深意但以失败告终。又抬起头望了望黑漆漆的远处,一颗星星都看不清。

一个人呆着,他有些沮丧。他把手机贴在心口上,那个位置的血管一阵阵酸疼。


运动会前一晚朋子一边数落着“都要高考了还瞎搞什么东西”一遍娴熟地给仗助熬了一锅十全大补,大补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早上仗助是流着鼻血醒来的。手忙脚乱止了血喝了一大杯糖水跑去体育场,开幕仪式已经快结束了。仗助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康一并勇敢地无视了一旁强制喂爱心营养饭团的其女友。

“康一你有没有……见到什么意料之外的人?”

“嗯——你是说喷上同学那八个女朋友?”

“那小子什么时候又变成八个了?!”

“不知道啊,而且都挺漂——不!由花子最漂亮!我也不想要八个女朋友!我只要由花子就够了!不要喂我吃羽毛球啊!”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

“没了吧……你是在找人吗仗助?”

“没有没有,你们继续,等下跳绳加油啊康一!”


仗助回观众席找了个空位坐着,心不在焉地看着热场的拉拉队表演。高三的学生们大多趁空去上补习班了,队伍和观众席上呈现的状态一样都是零零散散的,远比不上初中部和高一二年级来得热闹。男孩儿不抱希望地瞥了一眼从一天前就高频查看的手机屏幕,依然什么都没有。看完跳绳比赛,他给亿泰发了条短信。


【你人呢?】


十分钟后毫无动静,广播里倒是报出了熟悉的名字。

“接下来是激动人心的铅球比赛,即将入场的是我们蝉联两年的冠军,三年B班的虹村亿泰同学!虹村同学今年是否能突破自我,再创辉煌呢?亲爱的同学们,让我们拭目以待!”


仗助眼睁睁看着轰炸空间跟在虹村同学屁股后面首相视察状挥着手进了场,哧地一声笑翻了。

亿泰再次碾压全场以后就没什么特别好玩的节目了,仗助拆开带的零食吃了一点,喝了半瓶水,看到喷上裕也带着他的八个女朋友前呼后拥去小卖部买可乐,过去打了个招呼又回到座位上,慢吞吞地把整个观众席挨行挨列巡视了一遍,心里开始隐隐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要答应来比赛。有这个时间多做两套题不好吗?下周的数学模拟考还一点没看,那个等轴双曲线是个什么东西啊?!

好在焦躁的心情很快就在看到挚友欢天喜地跑来的瞬间一扫而空了。两个人扯了好一阵皮,亿泰手里举着比赛结束后佳利子送来的一瓶矿泉水感动得满脸宽面泪,连未来孩子取什么名在海边买两室一厅加条黑色小豆柴都想好了,仗助边听边笑他。阴了一早晨的天空慢慢放晴,阳光晒得塑料椅子微微烫手,少年看了一眼表,离比赛开始还有十五分钟。运动场上气氛高涨了许多,他觉得胸膛里也开始跟着热烫起来。很快地,他听见体委叫自己的名字。

“仗助同学!这场比完就是三千米了!先做些准备活动吧!”

“哦好的,我来了!——亿泰,为我加油啊!”


直到全程扭着头做完了热身运动,仗助才算是死了心。他和同一组的参赛选手一起上了场,短裙飘飘的观众席第一排传来了两帮后援团“仗助仗助!A班最酷!”“裕也最帅!我们崇拜!”拉大锯一样不相上下的浩大呐喊。他朝着自己班上的那群亲妈般热切的女孩子们用力招了招手,在就位之前和喷上裕也击了个友情之掌,回应他们的立马是一阵长长的兴奋到模糊的尖叫。

广播里开始倒数,仗助看见裁判员高高举起发令枪,他俯下身做好助跑的姿势,最后偷偷抬眼瞥了一下观众席。

漫画家一身晃眼的白色风衣,背着相机和画板,在最后一排坐下了。


“砰!”


整个心脏像是被摇晃过度的汽水瓶盖子猝不及防地迸开,透亮的甜泡泡咕嘟咕嘟往外喷,男孩儿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了,他飞奔起来。


大半圈下来,几个选手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开了。目前位居第一的喷上裕也在仗助的左前方的位置,状态看起来很好,还时不时向小女友们高举胳膊比个大爱心。仗助额前的头发开始有几缕散落下来,他跑经观众席的时候望向那个位置,热闹的人群中唯独那家伙格格不入地低着头,手里的笔飞快地动着。

“仗助!跑啊!别让喷上太得意了!”

亿泰挤到第一排最前面扯着嗓子对他喊。

男孩儿捞了一把额发,随着呼吸的频率加快了速度,他听见自己胸口有力地砰砰跳着。


到第三圈的时候,时间的流动开始变得愈发缓慢,小腿肌肉紧绷的那阵子酸痛已经过了,男孩儿跑得下肢发麻。最后一排位置上的那人低着头,没完没了地画。

跑到不知道第多少圈,仗助已经完全没有再数下去了。大部分人都没了力气,被远远甩在了后面。男孩儿的头发大半散了下来,汗水不断顺着额角往下淌,被扑面而来的风一吹又流进后颈。他嘴唇发干,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只是永动机一样机械地往前跑。漫画家自始自终都没有看过来一眼。

男孩儿有点恍惚地想。

人人都喜欢他的漫画,就算不喜欢也是讨厌得不得了。作品总能得到这么极端的响应,想来那家伙肯定得意得要命吧。

不过除了漫画相关之外,还真没发现他还有什么擅长的事。堪忧的社交能力也是,剁手指进警局还有不要命地跑进荒山里也是,能让人如此担惊受怕的成年人活到这么大还真是第一次见。果然说只要有一技之长,再有病再内向的人都可以被戴上恃才傲物的皇冠,反之也只会被人流孤零零地留在原地而已。

那么如果露伴不画漫画,露伴会是谁呢?还有人看得到这样的露伴吗?露伴会孤独吗?


『——就算哪天露伴忘记笔该怎么拿,连个蛋都画不圆,我也一样会对他……』


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这如同婚礼上发誓一般的宣言,仗助就听见观众席的半边传来一阵巨大的欢呼,广播里的女声激动地宣布东方选手刚刚超过了喷上选手,比赛还剩下关键性的最后一圈。男孩儿一阵振奋,拖着疲软的腿又加快了脚步。然而漫画家在热情高涨的人堆里不为所动,永无止境地画他的速写。

他好像一台录像机,仗助想。沉默地记录着周遭的一切,又仿佛这一切和他没有丝毫关系。这画面成了少年精疲力竭的感知里唯一稳定的视像,仗助忽然觉得像极了这段时间的状态。

十七岁的少年拼命向成年人的方向奔跑。想长大,想一睹新世界的风景,想能够并肩站立,生怕慢了一点就会被淹没在前方一路疾行的尘埃里。少年不安又满心希望地跑着,他热烈,他无知,他温柔,他心气尚未被磨平,手里捧着一颗砰砰跳动的心无处置放。然而那距离近了又远了,永远追赶不上似的,道路尽头的人一旦回到那栋爬满山藤花的洋楼里,就会把百叶窗拉得严丝合缝,然后一头栽进那些非黑即白的画稿之中,隔绝了街道上的灿烂阳光和车水马龙,也对男孩儿匆匆追赶的呼声充耳不闻。

少年不顾一切地跑着,汗水涌进眼睛里,刺得发疼,视野中心那个人始终望着手中的画稿。他上气不接下气,心跳声震耳欲聋。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


露伴。我要赢了。露伴。


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啊。


最终在某个瞬间,漫画家停下笔,合上画本,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抬起头。

视线相交了。

仗助一路狂奔,冲出了跑道。


观众席上一片哗然,已经跑去终点线等着的啦啦队女孩子们顿时乱成一团,播音员在广播里大喊:“目前位列第一的东方选手脱离了跑道!你要去哪里!东方选手!?”

回过神来的仗助赶紧急转弯跑回赛道,这下被喷上一下子追了上来,两个气喘如牛的人几乎是肩并肩地,朝着百米开外的终点跌跌撞撞地跑,后援团们再次回应以一阵更加狂热而模糊的尖叫。

周围的助威加油声越来越大,仗助两腿不自觉地往前漂。他脸颊滚烫,唇干舌燥地大口喘着气,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迈过了终点线。又是一阵贯耳的欢呼。

一大群同学朋友拥挤着围上来祝贺他问他刚发生了什么事,班上的女孩子纷纷递上拧好瓶盖的水和毛巾,他侧了一下脸,看到漫画家在对他笑。

距离隔得太远本应看不清脸上细微的表情,但这一秒,在模糊的光线里,仗助是可以确信那个岸边露伴是在对着他笑着的。并非嘲讽,也不是漫画家惯有的那个心高气傲的表情。不带敌意,仅仅只是看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一样,淡淡的,柔和的笑容。


男孩儿咕咚一下瘫在地上,肌肉酸疼不堪,肺部由于过度吸入空气而隐隐作痛,天空湛蓝,之前一切连自己都说不明白的心思全部明了了。他想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和着汗水滚落下来,脑子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


“我喜欢露伴。”


他自言自语地承认。声音被埋没在人山人海的欢呼中。



Fin.




 附:这是我写文以来跨度最久也是最长的一篇,前后用词表达可能会有很多变化,注意到的就请当作是我退化成长了吧。快一年没写同人了,这几天写最后几段的时候又浑身融化地想仗露真好啊。这个前篇我大概已经把自己对仗➡️露的全部感受都写尽了,高中生真的太可爱了,希望你们都可以吃好喝好,心想事成。

没有看过空位留存那篇的可以点这里当后续看一下。之后应该会把完整的故事整理出个本,鸽了这么久我非得把去一次jo-on的心愿了了不是……

非常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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